与儿子谈死亡(李晋/马丽)
本文原刊于《举目》80期和官网2016.12.12
在儿子Calvin能理解复杂的故事之前,我们就搜罗了各种版本的《纳尼亚传奇》,(编注)包括中文、英文和电子书,期待有一天可以和他一起踏上阅读路易士(C.S. Lewis)的旅程。
终于有一天晚上,我开始给3岁半的儿子Calvin读《狮子、女巫和衣橱》。当读到小女孩露西(Lucy)忠实的朋友羊人图纳斯(Tumnus)为保护露西而被女巫变成了石头的时候,Calvin显得很难过。
突然,他问我:“爸爸,国永叔叔去哪里了?”我愣了一下,正要回答的时候,他说:“他回家了,对吗?国永叔叔去天堂了,我知道的。”
今年春天,Calvin第一次参加安息礼拜,第一次看到“死亡”的场景。
在我们的朋友国永意外车祸后的几天,我们每天为他守望祷告。Calvin也和我们一起,闭着眼,用稚嫩的声音有些紧张地说:“亲爱的天父,请您保守国永叔叔,保守阿姨和小妹妹。阿们!”后来,国永离世了,Calvin仍然这样祷告。我只能提醒他:“你现在只用为阿姨和妹妹祷告了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他有些不解。
“因为国永叔叔已经回家了,不再需要我们祷告了。”
“他的家在哪里呢?”
“在天上啊!”
“爸爸,你的家在哪里呢?”
“我们的家都在天上。”
“那你什么时候去呢?”
“爸爸还不知道。”
“爸爸,我找不到你,会很伤心、很伤心的。”Calvin紧紧抱着我说。
《纳尼亚传奇》所编织出来的世界,对于他而言,很多地方是那么的复杂、难以理解。例如,有一天,连爸爸、妈妈也会暂时离开他。
这个世界上最未知、最痛苦的事情,莫过于经历死亡。仿佛任何坚固的东西,都在死亡面前烟消云散。死亡不只意味着身体作为有机体停止运作,更是一种与至亲之人的隔绝。
阿斯兰的眼泪
死亡的痛苦,提醒我们这个世界是如此短暂。神学家潘能柏格(Wolfhart Pannenberg, 1928-2014)说:
“在所有受造之物中,人类存在的一个独特之处在于,唯独我们意识到了自身的死亡。我们认识到,和我们周围的人一样,我是必定会死的。这种意识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——我们人普遍感受到,我们有一个不同于现在的未来。” (注1)
感受到死亡的冰冷,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疼痛,也带给人焦虑。眼看亲人在经历死亡的时候,我们却无能为力——想要紧紧抓住,却发现两手空空。
早在孩童时代,C.S.路易士就经历了母亲的离世。幼年的他,曾经为母亲的病痛祷告,上帝却没有让他的母亲痊愈。这也是路易士多年远离信仰的原因。《魔法师的外甥》中,小男孩迪格瑞(Digory)的故事,就是路易士自己童年的经历。
迪格瑞的母亲生了重病,快要死了。恰在这时,狮王阿斯兰命令迪格瑞去取一个苹果,告诉他,这个苹果将要长成大树,在未来保护整个纳尼亚。
迪格瑞的心里,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,他几乎想对阿斯兰说:“如果你答应帮助我的妈妈,我就尽力帮助你。”然而他马上意识到,任何人都不能够和阿斯兰讨价还价。
当他答应阿斯兰的时候,他想到了他的妈妈,想到他曾经抱有的那些巨大希望,如今却化为泡影。他的泪水在眼里打转,脱口而出:“但是,求求你,求求你——如果你愿意,能给我一些什么,去治好妈妈吗?”
之前,他一直低着头,看着狮子的粗壮的腿和巨大的爪子。现在,绝望中,他抬起头去望狮子的脸,却目睹了他一生中最让他震撼的场面——狮子的脸低了下来,贴近他的脸上——在狮子的眼中,有大滴大滴晶莹的泪珠。和迪格瑞的眼泪比起来,它们是如此之大,如此晶莹。
迪格瑞顿时感到,对于妈妈患病,狮子真比自己还要难过。
“我的孩子,我的孩子,”阿斯兰说,“我知道。何等悲伤!在这片土地上,只有你和我了解这些。让我们彼此善待吧……”
当女巫诱惑迪格瑞,说迪格瑞可以违背阿斯兰的命令,私自留下苹果,去救妈妈,迪格瑞挣扎着战胜了这个试探,最终完成了阿斯兰交给的使命。他告诉了阿斯兰,阿斯兰回覆说:
“要知道,那会治好她的病,却不能够使她和你感到喜乐。总有一天,你和她回想这件事的时候,都会说,不如当初就病死要更好些。”
眼泪使迪格瑞哽咽得说不出话来。他已经放弃了挽救妈妈生命的所有希望。同时他也知道,狮子知道一切将发生的事情——有些事情,甚至比痛失所爱之人更为可怕。” (注2)
最终,阿斯兰赐给了迪格瑞一个苹果,尽管不能够使人永远活着,却能够医治疾病。可惜,不是每个故事都有这样的结局。
不是解释,而是承担
在面对死亡时,有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案:斯多葛主义告诉我们,要做到宠辱不惊、不哭不笑,因为情感是软弱的。现代主义者和物质主义者,则很少谈论这个话题,他们一方面用物质来推迟人面对死亡的时间,另一方面,他们把“超越死亡,不朽”的渴望,投射到国家、集体中。
我们基督徒在经历苦难、面对死亡的时候,也如同穿行在迷雾的森林中——虽然我们知道森林尽头的目的地,却还需要穿越那看不见的荆棘。
上帝的公义和苦难,是神学中常常讨论的。基督徒的生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,这种存在不会隐藏生命最本真的罪和痛苦,反而激励人去更深思考现实,也在上帝恩典中找到安慰。
系统神学课上讨论神义论时,有人问笔者的教授,应该用什么理论去安慰失去至亲的人?得到的回覆是:“首先应该抱着他/她一同哭泣。”假如我们只知道用各种的理论去安慰别人,那是因为我们还未感受过同样的痛苦。
耶稣哭了
圣经中,最短的一句经文,是耶稣面对拉撒路的死的反应:“耶稣哭了。”当代神学家Nicholas Wolterstorff在痛失爱子时写道:
“上帝不仅仅是受苦之人的上帝,更是那位受苦的上帝。人性的伤痛和失落已经进入到祂的心中。通过我泪水之镜,已经看到了那位受苦的上帝……通过基督的道成肉身,通过祂的受苦,将我们从苦难和罪中救赎出来……上帝不是解释我们的苦难,而是和我们一同承担。”(注3)。
在纳尼亚的世界中,象征基督的狮王阿斯兰,不只一次流泪。在《银椅》中,当男孩尤斯塔斯(Eustace)和女孩吉尔(Jill),从地下世界中救出了瑞连(Rilian)王子后,尤斯塔斯发现自己的老朋友、瑞连王子的父亲、君王凯斯宾(Caspin)去世了。路易士描述了狮王的眼泪:
“接着,阿斯兰停下了脚步。孩子们朝着溪流望去。在小溪底下金色的沙砾上,躺着死去的凯斯宾国王,水晶般的溪水从他的身体流过,他长长的白胡子如同水草般在水中飘动。他们3个都站在那里哭泣。甚至狮子也在哭泣:
“伟大的狮子的泪珠,如果每一滴泪珠是颗钻石的话,那将比整个地球都要宝贵……”
“亚当的儿子,”阿斯兰说,“到灌木丛那里,你将发现一根荆棘在那里,去把它拿给我。” 尤斯塔斯遵命去行。这根荆棘有一英尺长,锋利得如同长剑。“把它扎进我的掌,亚当的儿子。”阿斯兰吩咐。阿斯兰抬起了右前爪,向尤斯塔斯伸出了巨掌。
“必须这样做吗?” 尤斯塔斯问。“是的。”阿斯兰说。接着,尤斯塔斯咬紧牙,将荆棘刺进了狮子的掌心。大滴的鲜血流了出来,比你见过或想象的一切鲜红还要红。血滴落在溪水中,落到了那位君王的遗体上。
“即刻,哀伤的乐声停止了。那位死去的君王开始发生变化。他的白色的胡子变成了灰色,接着又变成了金黄色,并且变得愈来愈短,最后完全不见了。他凹陷的面颊渐渐变得丰满红润,皮肤的皱纹也慢慢成了光滑。他的眼睛睁开了,面带着微笑,突然跃起身来,站在了他们面前……”(注4)
死亡,连一个3岁的孩子都能观察到。然而,成年人往往避讳与孩子讨论这个话题。我们对于死亡的知识,贫乏得可怜。这个话题常常变成为社会的禁忌,或者被戴上各种模糊不清的宗教面具。
然而,在人类的历史上,只有一个人从死中再次回来,告诉我们与创造主和解,以及另一个世界的消息。无论在任何时候、任何地点,唯独那信心之眼能够穿透死亡的迷雾——死亡的背后有复活的盼望,那种盼望是复活的基督亲自告诉我们的。
最美好世界的影子
儿子问:“爸爸,每个人都会死吗?”
“你看,阿斯兰是这样对他们说的,大多数人都死过,甚至他自己也死过。很少有人不会经历死亡。”
“爸爸,你会死吗?”
“爸爸当然有一天也会死。”
“妈妈会死吗?”
“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这个世界。但是你记得爸爸告诉过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?”我紧紧抱住了Calvin。
在路易士的笔下,我们生活的世界,不过是最美好世界的影子,就如在使徒保罗的眼中,我们如今所见的,仿佛是对着镜子观看。然而终有一天,我们会和最爱我们、用血遮盖我们的那一位面对面。正如《海德堡教理问答》中的第一问所说:
“我的身体和灵魂,都属于我信实的救主耶稣基督。祂已用祂的宝血完全偿付了我一切的罪,并且救我脱离魔鬼的权势。祂如此看顾我,没有我天父的旨意,我的头发一根也不会损坏:事实上,万事为了我的拯救而相互效力。因为我属于基督,藉着祂的圣灵,祂确保我得永生,使我从今往后尽心尽意为祂而活。”
童话的结尾,通常是皆大欢喜,人从此过上的幸福的生活。然而,在《纳尼亚》的结尾,所有人都死了。阿斯兰却说:梦做完了,早晨开始了,之后的一切都如此美好、伟大,以至于无法用笔墨形容。我想这可能就是T.S艾略特在《四重奏》中写到的,
“我们必须寂静前行, 进入另一种炙热。为了更深入的联合,更紧密的团契,越过黑暗的寒冷和空寂的荒芜, 越过惊涛骇浪,狂风怒号, 海燕和海豚的浩淼大海 。在我的结束时是我的开始。”
在儿子Calvin的世界里,纳尼亚的故事还在继续。
(仅以此文记念国永、绪林、志跃,及其他在基督里安息的。)
编注:《纳尼亚传奇》 (The Chronicles of Narnia)系列一共有7册,包括《狮子·女巫·衣橱》、《魔法师的外甥》等。
注:
1. Wolfhart Pannenberg, Systematic Theology, vol. 3, Translated by G. W. Bromiley, Grand Rapids: Eerdmans,1998. 第556页。
2. The Chronicles of Narnia: The Magician’s Nephew, 207-208(鉴于中文《纳尼亚》各种译本质量参差不齐,本文所引用的均为作者自己所译)。
3. Nicholas Wolterstorff, Lament for a Son. Wm. B. Eerdmans Publishing, 1987,第81页。
4. Silver Chair, 251-53.
李晋,现为加尔文神学院博士生。
马丽,加尔文大学亨利研究中心研究员,加尔文神学院神学研究硕士,康奈尔大学社会学博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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